灯火阑珊处的精神突围——苏轼《书上元夜游》中的存在主义启示

元丰六年正月十五,黄州的一处陋室中,苏轼写下了《书上元夜游》这篇不足百字的短文。表面看,这不过是记录一次寻常的元宵夜游,但字里行间却暗藏着这位宋代文豪在人生低谷时的精神突围。苏轼用他特有的旷达笔调,将一次平淡无奇的夜行,转化为对生命本质的深刻思考。在这灯火辉煌的上元之夜,他看到的不是繁华盛景,而是"市井皆然"的平常;他体验的不是节庆的狂欢,而是"步城西,入僧舍,历小巷"的简单行走。这种对日常生活的诗意凝视,恰恰构成了苏轼在贬谪生涯中最动人的精神景观。
《书上元夜游》开篇即言:"已卯上元,予在儋州。"简单八字,交代了时间地点,也暗示了写作背景——这是苏轼被贬海南的艰难岁月。儋州在当时是极为偏远的蛮荒之地,对于一位曾经位极人臣的文人而言,无异于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放逐。然而苏轼笔下不见怨天尤人,反而呈现出一种难得的平静。他记录与老书生数人夜游,看到"民夷杂揉,屠沽纷然",却感叹"归舍已三鼓矣"。这种对生活细节的从容记录,已然超越了单纯的记事,成为一种存在态度的宣示。
苏轼在文中特别提到"放杖而笑"的细节,这一笑堪称全文的文眼。在传统解读中,这被理解为苏轼的豁达乐观,但更深层看,这是一种对命运嘲弄的精神胜利。法国哲学家加缪在《西西弗神话》中写道:"我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。"苏轼的"放杖而笑"与之异曲同工——当命运将人推向绝境,真正的反抗不是愤怒或逃避,而是在认清了生活荒谬本质后,依然选择热爱生活。这种笑声中包含着对存在困境的超越,是精神自由的最终确认。
《书上元夜游》最动人的地方在于苏轼对"平常心"的推崇。他评价韩愈钓鱼不得便"远去不知几万里"的行为是"未能脱世网",而自己"亦钓亦游,何往而不乐"的态度才是真正的超脱。这种思想与禅宗的"平常心是道"不谋而合——真正的自由不在远方,而在当下的心境。苏轼在儋州,物质极度匮乏,"食无肉,病无药,居无室",却能从最平常的夜游中找到快乐,这种能力正是存在主义所说的"选择的自由"。萨特认为,人永远有选择自己态度的自由,即使在最不自由的环境中。苏轼的夜游记正是这种哲学思想的生动体现。
现代人生活在一个物质极大丰富却精神普遍焦虑的时代,我们比苏轼拥有更多,却常常感到更少。社交媒体上充斥着对"远方"的向往,人们抱怨生活的平庸,渴望不平凡的体验。而《书上元夜游》提醒我们,生活的诗意不在别处,恰在此处;幸福不需要惊天动地,只需一双发现的眼睛和一颗感受的心。苏轼在蛮荒之地的夜游,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可能性:即使被命运抛到最边缘的角落,人依然可以保持精神的丰盈与自由。
灯火阑珊处,苏轼完成了他的精神突围。这篇短小的《书上元夜游》,实则是写给所有时代困顿者的生存指南。它告诉我们,真正的自由不是环境的产物,而是心灵的境界;生活的意义不在外求,而在内心的觉醒。当现代人在物质丰裕中仍感空虚时,苏轼在儋州陋室中的那一声"放杖而笑",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一面镜子,照见自己灵魂的真实状态,并从中获得突围的勇气与智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