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诅咒的爬行:《白蛇传》中的异类宿命与人性叩问

在中国民间传说的万神殿中,白蛇的形象独树一帜。不同于其他神话生物被赋予的神圣或邪恶属性,白蛇始终处于一种暧昧的中间状态——她既非完全的神灵,也非纯粹的妖魔,而是一个渴望成为"人"却被永恒定义为"异类"的存在。《白蛇传》这部流传千年的民间故事,表面上是人妖之恋的浪漫传奇,深层却是一曲关于异类生存困境的悲歌。白娘子,这条"苦命蛇"的悲剧命运,折射出人类对异己者既迷恋又恐惧的矛盾心理,以及异类融入主流社会的永恒困境。
白蛇的悲剧从她决定成为"人"的那一刻便已注定。修炼千年的白蛇精化身美丽女子,取名为白素贞,带着对人间生活的向往来到西湖边。这一行为本身就包含着深刻的悖论:她越是成功地扮演人类角色,越证明她本质上不是人类。白娘子学习人类的礼仪、经营药铺济世救人、甚至追求爱情婚姻,这些努力非但没有消除她与人类之间的本质差异,反而使这种差异更加醒目。当端午节她误饮雄黄酒现出原形时,许仙的惊恐反应无情地揭示了这一真相:无论白蛇如何努力,她在人类眼中永远是一条"蛇"。
人类对异类存在着根深蒂固的矛盾态度。许仙对白娘子的态度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点:知晓真相前恩爱有加,发现真相后恐惧疏离。这种矛盾在法海身上表现得更为极端——他将降妖除魔视为己任,对白蛇的善行视而不见,只因其"非我族类"便必欲除之而后快。值得深思的是,民间传说往往将法海塑造为反面角色,这暗示普通民众对白蛇的同情,但这种同情始终无法跨越"人妖殊途"的终极界限。人类可以欣赏异类的"异质性",却无法真正接受异类成为自己中的一员。
《白蛇传》中白蛇的悲剧性在于,她的"苦命"不是源于自身缺陷,而是源于无法改变的身份本质。白娘子比许多人类更懂得爱、更勇于牺牲、更具有美德,但这一切都无法改变她是"蛇精"的事实。当她为救许仙盗取仙草、水漫金山寺时,这些壮举在人类眼中不过是证实了她"妖性难改"。异类的美德常被视作特例,而异类的过失则会被当作本质的证明——这种不对称的评价标准构成了异类难以摆脱的困境。
白蛇的悲剧在当代社会有着惊人的共鸣。今天,我们不再谈论"蛇精"或"妖怪",但社会中的各种"异类"——少数族裔、性少数群体、外来移民等——依然面临着与白蛇相似的困境。他们可能比主流群体更努力地遵守社会规范,更热切地渴望被接纳,但微小的差异就足以引发主流社会的警惕与排斥。当代社会对待异类的态度与《白蛇传》中的人类并无本质区别:欣赏异域风情却拒绝真正的平等,赞美多样性却在关键时刻强调"我们"与"他们"的不同。
白娘子最终被*在雷峰塔下的结局,象征着异类融入主流努力的失败。这个结局不是偶然的文学安排,而是异类命运的残酷写照。雷峰塔不仅是一座物理建筑,更是横亘在异类与主流社会之间的无形高墙。有趣的是,民间传说中后来又加入了白蛇之子仕林祭塔救母的情节,这反映了民众对白蛇的同情与对严格界限的潜在反抗,但这种反抗从未真正颠覆基本的秩序框架。
回望这条"苦命蛇"的故事,我们或许应该思考:真正制造悲剧的,是白蛇的"蛇性",还是人类无法接纳异己的狭隘?在强调多元共生的当代社会,《白蛇传》给我们的启示或许是:异类的"苦命"不在于他们是谁,而在于我们如何看待他们。当社会能够超越非人即妖的二元思维,当差异不再被等同于威胁,白蛇们的命运或许才不再注定是"苦命"。从这一意义上说,白蛇的悲剧不仅是她的,也是我们所有人的——因为它暴露了人性中那难以克服的排异本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