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石之问:文明困境中的技术迷思与人性救赎

"其如土石何?"这一出自《列子·汤问》的千古之问,表面上是对愚公移山这一壮举的质疑,实则触及了人类文明发展中的核心困境:当技术力量日益强大,我们是否已沦为自身创造物的奴隶?在数字化、智能化的浪潮中,人类与工具的关系正在发生微妙而危险的逆转——不是我们在使用工具,而是工具在重塑我们。这一古老寓言中的"土石"之问,恰如当代技术文明的一面镜子,映照出我们集体无意识中的焦虑: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,我们是否正在失去人性本身?
愚公移山的寓言通常被解读为坚持不懈的励志故事,却鲜少有人追问:为何非要移山不可?这种对自然彻底改造的冲动,恰是技术理性极端化的体现。愚公面对"方七百里,高万仞"的大山,之一反应不是适应或绕行,而是誓言"毕力平险",其子孙后代将"无穷匮"地继续这一工程。这种线性思维将自然完全客体化,视其为需要被征服的对象。当代技术文明同样陷入了这种迷思:基因编辑技术试图重写生命密码,人工智能企图模拟甚至超越人类思维,太空技术梦想着改造火星环境——我们是否正在重演愚公的偏执,将"不可能"视为唯一需要克服的障碍,而非反思这种征服本身的合理性?
技术本应是人类肢体的延伸,却在当代异化为一种自主性的力量。智能手机不再是通讯工具,而成为支配我们注意力的"数字暴君";算法推荐本应服务用户需求,却反向塑造着我们的认知方式和价值判断;社交媒体设计初衷是连接人群,结果却制造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分裂。法国哲学家贝尔纳·斯蒂格勒警示的"技术药理学"效应在此显现:技术既是解药也是毒药。当一位家长习惯用平板电脑安抚哭闹的孩子,当情侣约会时各自低头刷手机,当学生无法集中注意力阅读纸质书籍——工具已不再是工具,而成为塑造行为与思维的主体。我们如愚公般执着于"移山"的技术壮举,却忽视了每一次点击、滑动背后的人性流失。
愚公面对"其如土石何"的质疑,回答是"虽我之死,有子存焉"。这种无限递推的责任伦理,在当代技术发展中表现为对"进步"的盲目信仰。德国哲学家汉斯·约纳斯提出的"责任伦理"强调,现代技术具有前所未有的力量,因此需要前所未有的责任。当我们开发可能超越人类控制的超级智能,当我们进行可能改变人类基因库的编辑实验,当我们开发足以毁灭地球多次的核武器——是否也该有人站出来问一句"其如土石何"?技术发展不应只有"能否做到"这一维度,更需要"应否去做"的价值判断。愚公的坚持令人敬佩,但若将这种坚持无条件应用于所有技术领域,则可能导向灾难性的技术乌托邦主义。
解构"其如土石何"之问,关键在于重建技术与人文的平衡。中国传统文化中的"天人合一"思想提供了另一种可能:不是征服自然,而是与之和谐共处;不是无限扩张技术力量,而是保持对技术的审慎态度。都江堰水利工程历经两千余年仍在发挥作用,正因其遵循"乘势利导,因时制宜"的哲学,而非蛮力改造。当代技术发展需要注入这样的人文智慧:人工智能研究应当重视伦理框架,生物技术需要尊重生命尊严,数字产品设计应促进而非削弱人际联结。美国学者尼尔·波兹曼在《技术垄断》中警告,当一种文化完全被技术价值观支配,就会丧失定义自身目的的能力。我们需要的不是停止技术进步,而是在技术发展中始终保持"其如土石何"的自省能力。
"其如土石何"这一问,穿越两千余年时光,叩击着每个技术时代的良心。从愚公的铲子到今天的量子计算机,工具的形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但人性面临的考验始终如一:我们能否在使用工具的同时不被工具所用?能否在发展技术的同时守护人之为人的本质?古希腊德尔斐神庙上刻着"认识你自己"的箴言,而在技术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,或许应该加上一句"警惕你的创造物"。土石无言,却以永恒的存在质问着每个时代的文明选择;技术中性,却在应用中折射出人性的光明与阴影。回答"其如土石何",不仅关乎如何对待外部世界,更关乎我们如何定义自身——在工具理性泛滥的时代,保持人性的完整或许才是真正的"移山"智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