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泓小溪

村东头有一条小溪,宽不过丈余,深不及人腰,水清见底,终年潺潺地流着。溪底铺着鹅卵石,大的如拳,小的似豆,被水流磨得圆润光滑。溪水从上游的山涧流来,经过几处曲折,到了我们村口,便平缓了许多,仿佛也懂得要放慢脚步,好让村人取用。
溪水极清,清得能照见人影。村妇们常蹲在溪边洗衣,木槌敲打在粗布上的声音,和着溪流的声响,竟也成了一种调子。溪畔生着些不知名的野草,春夏之交,便开出些小花来,白的、黄的、紫的,星星点点地缀在绿丛中。孩子们常来采撷,编成花环戴在头上,自以为很美。
我幼时也常去溪边玩耍。记得有一回,我蹲在溪畔看水中游动的小鱼,那些鱼不过寸许长,通体透明,若不细看,几乎与水融为一体。它们成群结队地游着,忽而向东,忽而向西,行动极是迅捷。我伸手去捉,却总是扑空。后来学乖了,将双手浸在水中,一动不动地等着。果然有鱼游来,在我的指缝间穿梭。我猛地合掌,竟真捉住了一条。那小鱼在我掌心挣扎,滑溜溜的,险些脱手。我正得意间,忽见它眼中似有惊恐之色,心中顿生不忍,便又将它放回水中。小鱼一得自由,立刻箭一般地游走了,尾巴一摆,便消失在溪水深处。
溪边住着一个孤老头子,村里人都叫他"老溪头"。他住在溪畔一间低矮的茅屋里,屋顶上长满了青苔。老溪头年约六旬,背已微驼,脸上皱纹纵横,像极了溪边老树的树皮。他无儿无女,平日里靠编些竹器过活。他的手极巧,能将竹子劈成细篾,编出篮子、筐子、筛子等物,摆在门前售卖。村人要用时,便拿几个铜钱来换。老溪头话不多,见了人只点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。他更爱做的事,便是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,望着溪水发呆,一坐就是大半天。
我曾问父亲,老溪头为何总看溪水。父亲说,老溪头年轻时是村里更好的渔夫,能在溪中捕到大鱼。后来不知怎的,突然就不打鱼了,改行编竹器。再后来,他妻子死了,就更加沉默寡言了。
有一年夏天,久旱不雨,溪水渐渐浅了。村人开始担忧,若再不下雨,怕是连吃水都成问题。老溪头却依旧每日坐在大石头上,望着日渐消瘦的溪流,眼中似有忧色。
一日清晨,村人发现溪水突然断了流。上游不知被谁截住,溪床很快露出了干涸的石头。村人大哗,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抄起家伙,要往上游去理论。这时老溪头却从茅屋里走出来,拦住了他们。
"我去吧。"他只说了这么一句,便拄着竹杖,颤巍巍地往上游走去。
直到傍晚,老溪头才回来。他看上去更加佝偻了,脸上却带着一丝释然。第二天,溪水又恢复了流动,虽然比先前细小了许多,但终究是活水。村人问老溪头用了什么法子,他只是摇头不语。
后来才听说,上游的邻村为了灌溉,筑了道土坝拦水。老溪头去见了他们的村长,不知说了些什么,对方竟同意每天放一定量的水下来。至于老溪头究竟用了什么法子,却始终是个谜。
那年秋后,老溪头病了。村人轮流去照看他,送些吃的。我去过一次,见他躺在木板床上,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。茅屋里除了一张床、一张桌子,就是堆满墙角的竹器。桌上摆着一个粗瓷碗,碗底还剩些药渣。
"溪水……还流吗?"他见我来了,挣扎着要坐起来,之一句话便是问溪水。
"流着呢。"我答道,"昨天还看见有鱼游过。"
他点点头,眼中闪过一丝欣慰,又躺下了。过了片刻,他忽然说:"你知道吗?溪水是有生命的。它记得所有经过它的人。"
我不解其意,只当是老人说胡话。他又说:"我妻子……就是在这溪里淹死的。那天发了山洪,她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……"
他说到这里,声音哽咽了。我这才明白,他日日望着溪水,原是在望着逝去的爱人。
三日后,老溪头死了。村人将他葬在溪畔的高处,坟头正对着溪水流去的方向。下葬那日,天色阴沉,却没有下雨。众人散去后,我独自在坟前站了一会儿。忽然发现,坟前的泥土上,竟有一道细小的水流渗出,缓缓地向溪中流去。我蹲下身,用手指蘸了蘸,放在舌尖——是咸的。
第二年春天,溪畔的野草格外茂盛,花开得也比往年多。老溪头的坟上,不知何时长出了一丛翠竹,随风摇曳,沙沙作响,仿佛在诉说着什么。溪水依旧清澈,依旧日夜不停地流淌,带走了许多故事,又迎来了许多新的故事。
如今我离开家乡多年,偶尔梦回故里,总会梦见那条小溪。梦中的溪水比记忆中更加清澈,能照见心底最深处的东西。而老溪头就坐在那块大石头上,望着溪水,一动不动,仿佛已经与溪流融为一体。
一泓小溪,看似微不足道,却滋养了一方水土,承载了无数悲欢。它默默流淌,不问归处,只是向前,向前。